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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葵:学琴

时间:2019-12-05 14:39     来源:北京晚报     作者:杨葵      点击: 次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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导语:说起他们学乐器,是有时代烙印的。那时父母从北京下放到苏北,觉得孩子早早学门手艺,将来好歹有个出路。
 

  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,都会不止一种乐器。哥哥会拉二胡、吹笛子,姐姐会弹琵琶、弹中阮。上世纪70年代他们演出的照片,都曾在《新华日报》上出现过。

  说起他们学乐器,是有时代烙印的。那时父母从北京下放到苏北,觉得孩子早早学门手艺,将来好歹有个出路。因为和当地的淮剧团还能搭上一点点关系,他们就瞄上了乐器这一行,想的是孩子将来可以进剧团,伴个奏什么的。

  是对日子谨慎的安排,里边多少也含了些希望。无奈日子总是消磨人,希望又是主要的消磨对象,尤其是那样的心境、那样的环境。等我稍长成人,父母仅剩的一点对未来的期冀已经熄灭,我成了野花野草,恣意生长,没幼儿园可上,没乐器可学。

  一晃眼的工夫就过了四十岁,我也到了父母当年下放的年纪。2009年的一天晚上,在钢琴家亚蒙家吃饭聊天,话赶话地我就问她:“这把子年纪了,还想学个乐器,有可能么?”亚蒙想了想答道:“古琴。”然后追了一句解释:古琴可能是所有乐器中最容易弹会,但又最难弹好的。

  合适啊!我喜欢古琴,著名的“老八张”古琴CD常听,读过若干古琴题材的书。“最容易学会”,合适,很快就能弹出完整的曲子,哪怕只一两分钟,也是完整的,反正人生过半,已无新事,尽可以弹满后半辈子;“最难弹好”,也合适,最难一定与他山之石有关,与人生阅历有关,全都合适。

  几天之后,在友人黄伯蔷的引领下,我坐在余青欣老师家里。之前黄伯蔷这么跟我介绍余老师:虞山吴派嫡传弟子,早年跟吴景略、吴文光父子学琴,中央音乐学院古琴专业上世纪80年代的毕业生。这些枯燥的履历之外,个性化的介绍有两条,一是“比你大一轮,也属猴”;二是“余老师有洁癖,不收男学生,我好说歹说,才愿意见一面,可还没答应教你啊”。

  说实话,在余老师家的前一个小时,我很失望。她身着居家闲服,颜色搭配有点粉艳。墙上挂一张她演出时的照片,也是绫罗绸缎那种古典式粉艳,像87版《红楼梦》的剧照。和黄伯蔷俩人久不相见吧,东家长西家短,叙旧叙得有点儿叽叽喳喳。家里摆设全无章法,零碎儿奇多。家具是多年前流行的榉木,天长日久,颜色淡了,干裂起皮,看得糟心。不难看出,余老师应该是独居,但又独得不那么精致。

  余老师基本没理我,我也不吭不哈,面露微笑听两个中年妇女这一通聊。还是黄伯蔷想起此行任务,简要介绍了我的情况。余老师安静下来,听得还算认真。听完未置可否,又想起个什么事,一句“唉那什么……”之后,和黄伯蔷又聊上了,还是那么碎碎叨叨。我当时心想,可能确实不想收男学生吧,也好,这么碎叨我也有点盯不住。

  不想正在这时,余老师起身:“瞧我,又忘了,学琴是吧,来吧……”

  她领我进了书房,一间十二平方米左右的小屋,正当间儿一张明式小琴案,案上相对摆着两张琴。余老师在一侧琴前坐定。这一系列移动,嘴上的话可没停:“今儿太高兴了,老忘正事儿,那什么,我先弹一段儿你听听吧,你坐那儿。”

  突然话就止住了,只见她一左一右两手抚住琴面,两眼微合,轻微深呼吸一下,双眼重新张开盯住琴面,凝视片刻,顺理成章似的弹出第一个音符。

  时隔八年后的今天,忆起这一幕,情景仍鲜活地在我的脑海映现,却很难用文字传达那一刻我的震惊。霎时间,余老师像孙悟空七十二变,完全变了个人,碎叨、粉艳、中年妇女,顷刻灰飞烟灭,她笃定、沉稳,又深情尽在,右手抹挑勾剔,左手吟猱绰注,无一不恰到好处。更奇怪的是,刚才满屋的日常家居气息,也瞬间蒸发,一椅一凳、一纸一屑,都像穿越了时空,无不呈现出唐宋明清的雅物匠心。

  弹的《梅花三弄》,一曲弹完,我神游已远。黄伯蔷的掌声由远及近,才把我又拉回现场。只听余老师既优雅又谦虚地说:“行么?愿意学么?”

  还有什么可说的啊,从此每周三晚八点,我去余老师家学琴。基本风雨无阻,记得有天一边上课,一边听窗外雨夹雪中间有冰雹打在窗户上,响声震天,而余老师神情专注在琴上。我心想,她又穿越回唐宋明清了,听不到这一世冰雹的声音吧。

  据说古琴教学有个差不多的顺序:《仙翁操》、《秋风词》、《酒狂》、《阳关三叠》,这四首曲子打基础,算预备课,然后再学新曲,才是正式开始。学完“阳关”那天,余老师听我磕磕绊绊完整弹完,居然鼓励说:“虽然弹得太生,但是不俗,这很难。你在我学生中年纪最大,年纪大了再学琴也有好处,有点人生阅历了,知道什么是肤浅。下次可以学新曲子了。但是这个还得使劲儿练啊。”说完又正色道:“从现在起,要跟你定条规矩,在我这儿学的曲子,不练够两千遍,绝不许在外人面前弹。”看她那么严肃,我只能严肃地点头。她又补充道:“这不是我的规矩,这是虞山吴派的规矩,你现在是初学,将来如果能弹出点样儿,也要算到虞山吴派门下啊。”

  上课之余,也会聊聊天。余老师自己用的那张琴,是宋琴,据她说,当年她刚学琴,吴景略先生给她挑的,花了三十元人民币买回家。几个世纪没人弹,那琴都弹不出什么声。她就在这张无声琴上无数次练习,渐渐地,声音越来越响,越来越松,越来越透,好得吓人。琴有铭,曰“致爽”,余老师说:“命中注定我要和这琴过一辈子,清新致爽。”

  据我观察,余老师是典型的大脑发达,小脑简单,走道儿总是跌跌撞撞的。有次说起这个,她说:“没错儿,所以我这琴呀,老摔!开始特心疼,急得直哭,后来找到放心人能修,就随它去了。说来也怪,这琴甭管怎么修,声音越修越好,和我也越来越贴,神了!”

  说是这么说,那张琴,就像她的命,她看琴的眼神儿都像在看挚爱之人,根本不是物了。就在学完《阳关三叠》那天,我跟她开玩笑:“要是用您这么好的琴,我肯定也弹得好着呢。”余老师兴致高,说:“来啊,你弹一个我听听。”我不相信她真让我动那琴,但她坚定地拽着我的胳膊,把我拉到“致爽琴”边。那一刻,我简直近乎朝圣的心态,先分别试了天音、地音、人音,然后磕磕绊绊弹了《阳关三叠》,一曲弹罢,直觉那琴和身体长在一起,贴心贴肺。

  慢慢地和余老师越来越熟,也聊一些家常。聊得多了,有点理解初识时她那份碎叨了。有天上课去得略早,敲了门,只听门里余老师一边捏着嗓子唱着歌,一边趿拉着鞋来开门,唱的居然是《我爱北京天安门》。打开门才发现,原来她在打电话。余老师的母亲一直住院,脑子清醒时少,糊涂时多,“给她唱唱这些熟悉的歌,还得装我小时候的童声,她那脑子呀,就能明白点儿。”余老师挂了电话后这样解释。

  之前好多年,余老师离了婚,有个儿子在美国上学。上有老下有小,余老师又清高,不愿意撒开来收学生,所以日子过得清苦。但她说了:“这都不叫事儿,等着我去完成的大事儿还多着呢,顾不上这些个。”她说的大事儿,是要一曲接一曲打古谱,要传承好虞山吴派,不能在她这一辈塌下来。

  因清高而清苦,日常生活既艰辛又随时肩扛大任,这多少有点分裂,耗得时日久了,碎叨也算排遣渠道之一吧。甚至我有感觉,教我们这些半吊子,余老师其实并无乐趣,纯属生活所迫不得已,假如生活没有羁绊,以她的性格,可能入深山、打古谱,那才是她真正的兴趣所在。

  《阳关三叠》之后,第一个大曲子学《鸥鹭忘机》。在当代古琴界,余老师有“余鸥鹭”的美称,因为她这一曲弹得最出色。我那会儿一直迷恋《忆故人》,所以听说要学《鸥鹭忘机》,就问能不能先学《忆故人》。余老师有点不解,瞪着我,嗓门儿突然大起来,那股碎叨气息又陡然冒头说:“‘鸥鹭’多好听啊你还不想学?!”我只好连说学学学。她看看我,又七十二变,瞬间穿越,气定神闲地给我示范“鸥鹭”第一段的一段泛音。边弹边说:“你听,这个最适合你,你一定喜欢。”

  《鸥鹭忘机》学到一半,有天上完课我收拾东西准备走,她说:“你刚才走神儿了,又想《忆故人》呢吧?这么着吧,我给你弹一遍。”这话着实吓我一跳——那天我确实一时心思开小差,而且确实想到《忆故人》了。

  古人说,琴者,心也。我有时想到,余老师弹了这么多年琴,大概和琴早已心心相印,从琴音中洞察人心的本事大概是有的。

  有天下午我在三环路开车遭遇“碰瓷儿”,被人讹诈,等处理完毕,看天色尚早,而晚上有琴课,为免秽气干扰,回家小睡。一觉醒来,自觉神清气爽,下午种种不净心虑荡然无存。高高兴兴地去上课了,刚弹了不到两分钟,余老师就问:“今儿怎么啦?有心事儿?”我说没有啊。“那重来一遍。”又弹,又被叫停:“不对,还是不对,心里有事儿。重来。”如是者三,坐在对面看我弹的余老师一伸右手,抚住我的琴弦说:“你绝对有事儿,我不问你,但是今天别弹了,来,我请你吃‘小脆’。”

  “小脆”是一种零食,介乎薯片和锅巴之间的模样,挺香,特别亲民,还有点幼稚。余老师家里常备,说是她的最爱。

  秋往冬来,春去夏至,我突然忙碌起来,琴课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。不只是忙得没时间这一项原因,时间挤挤总是有的,更重要的是,随着学习的渐进,我越来越体会到余老师弹琴,女性特点太明显,或如泣如诉,或温柔体贴,我一个大糙老爷们儿照这路子学下去,有点奇怪。一朝动了这个念,就越听越是,但又觉得自己初学,也许见识太肤浅才会错意,也没敢跟余老师当面说。总之就越去越少,直至干脆不去了。开始自己还练练之前所学,渐渐地,琴从我的书房正中间搬至一侧,又从一侧退居一角,最后干脆挂上了墙,成了地地道道的摆设。

  余老师从来没有问过,同门学琴的友人不时组织雅集,我和她也见过一两次,但她从来没问我为什么不再学。她既不提,我也从未想过要坦露心迹。日子一天天过,细碎无序,说是没什么新鲜事儿了,可还是有这样那样的杂事要做,人情世故要去维系,古琴,好像成了夏夜的萤火虫,忽然眼前亮一下,一不留心,又消失在无边的暗夜中。

  再后来,很久没有余老师的音讯,有天刷微博,看到有人在我的一篇文章下评论,说猜博主可能学过古琴。余老师在这条评论下回复:“对,虞山吴派门下。”我一头汗,心里愧到想找地缝。一愧不知余老师何时也注册了微博,我都没关注;二是我如此半途而废没出息,余老师还以这种方式鼓励我。我想当面跟她忏悔:老师,对不起,您教我的曲子,我一首都没弹够两千遍。

  再没机会忏悔了,2015年12月29日一早,没有任何先兆,也没有任何特别的想法,我鬼使神差地把久挂于墙的古琴摘下,拂去琴面灰尘,弹了一遍《阳关三叠》。忘得差不多了,正要去拿琴谱对照,电话铃响,是黄伯蔷。我当时大乐说:“这也太巧了,你猜我在干什么?”电话那头,黄伯蔷没接我的话茬儿,极其严肃地说:“你老师今天走了,胰腺癌。”

  那天,我枯坐到下午,没吃没喝,心里如有万马奔腾,待要寻点踪迹,又空空如也。暮色四合,我开灯,拿了页老纸,抄了一段《入菩萨行论》:“愿诸盲者能见色,愿诸聋者能闻声……愿诸渴者得净水,甘美芬芳亦清凉,愿诸贫匮者得宝,愿诸忧恼得欢欣,愿颓丧者皆振奋,所作坚毅悉圆成。”一纸抄竟,功德回向余老师,然后把琴认真擦净,重新挂在墙上。杨葵:学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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